《人间树》：自然、社会和生命的交会

时光乱了年华

刘诗伟近照

□彭宏

《人间树》是刘诗伟新近出版的散文集，共分“乡亲们”“上辈人”和“我自己”三辑，收录了《喜鹊还在鸣叫》《那些叫作杨树的柳树》《岁岁桃花》《母亲的废墟》《无边的童年》等15篇作品，其中少数几篇可视作小说。三辑之间形散神凝，一些文字互相呼应，汇聚成自然、社会、生命交会激荡的诗意旋律。

此间，有对自然文学的有意探索。文集的命名有种“复调”意味，寓意着自然与人间的共生关系，而树，是贯穿全书的主线。在作者看来，自然和社会有万千交会的 “界面”，但对于自己没法篡改的记忆来说，“只有树是大地上的旌幡，跟无数生命与故事有关”。文中的那些杨树、柳树、桃树、苦楝、枣树、刺槐、白杨、构树、水杉、木子树等等，历经岁月更迭、草木荣枯、人事变迁，年年都在，是作者观照自然和社会交会处的独特界面。这些江汉平原上的普通树木，或静穆、饱满、高岸、苍翠、蓬勃，或矮小、稀疏、黄萎、飘零、光秃。它们伴随“时令来去，冷热来去，风雨来去，农事来去，农人也来去”，始终蕴含生机、呈现生意。以树为旗，作者从对“自然的觉察”中，“发现了自然的神奇和永恒是超越人类的，其荒野的呼唤是对异化人类的规劝与指引，趋向至诚至善至理至美”；以树为神，书中显示了自然不朽的力量——这种力量简明、沉默、厚重、坚韧，生生不止，沉淀为作者始终牵挂的情感寄望；以树为依，书中书写了自然之于人类的博大胸怀——人类在自然之母的怀抱与馈赠中，饮食男女、耕读传家、生老病死，最终鲜血和骨骸返归自然，在周而复始、代代延续的生命轨迹中，造就了作者灵魂深处永远矗立的精神原乡。

此间，刻画了江汉平原形形色色的俗人俗事。毕竟，“自然不拒人类”，“没有人，便没有社会，也无所谓自然”，身在自然之中的人间生命与故事，是作者情感和审美的另一个中心指向。作者笔下人物在兜斗湾、毛嘴、珠玑、仙桃等故乡故土呈现的传奇故事，和早年阿城笔下“遍地风流”、冯骥才笔下的“俗人奇事”也有些相似。

《喜鹊还在鸣叫》一文中，伴着柳树上喜鹊的喳喳鸣叫，在兜斗湾一一亮相的，是抢剪子磨菜刀的王大猴、劁猪线鸡的郭胖子、剃头佬苟麻子等民间手工业者，他们家什完备、走村串巷、童叟无欺，为村户提供技艺不甚高超但绝对纯熟的生产、生活服务，也给田间乡里带来老幼围观、猪汪鸡叫的热闹。他们仁义而狡黠、豁达又敏感，是乡村嘈杂生气、勃勃生机的不竭源泉，也成为驻足于作者童年记忆的深处难以磨灭的印迹。《莲婶的苦楝》一文取“苦恋”的谐音，讲述了莲婶和小莲母女二人，在乡村和城市不同背景下的情爱选择，交织着古拙与时髦、坚贞与背弃、仁义与功利、责任与轻忽。但作者不愿对两代人的选择做价值判断，而是从生命惯性的角度，沉潜了自己对人世间的情感和命运的感悟。至于《沔阳胡贤木》，确乎是一篇精彩的小小说。对家乡人尽皆知的苕气（疯子），作者以在荒坡乱地自生自长的构树作喻，撷取荒唐而传奇的细节，展现了顽强、自矜、不屈流俗的生命力量。

在杨树沟畔的树叶青黄交替中，《那些叫作杨树的柳树》讲述的人物和故事，则令人悲伤——身世隐秘的地主遗孀“五保户”缺嘴婆，靠粘知了壳补贴家用，行踪悄然又善良温情，集体和邻里对她颇多照顾；美丽的民兵排长兼军人未婚妻杨枝阿姨，勤劳、勇敢、无私，满怀对未来幸福生活的希望，是“你”（叙事者）童年心中的太阳；因当队长被迫中辍木匠事业的道魁叔，始终对做木椅情有独钟，遇事有些鸡贼又敢于担当……但时代的动荡、生活的变故，让死亡接踵而至：缺嘴婆自挂而亡，杨枝阿姨在未婚夫牺牲后伤心孤独、与人偷情怀孕吞农药而逝，接着是“你”的家人逐个离世……悲伤让“你”仓皇逃离兜斗湾。待到成年的“你”某年清明返乡扫墓，杨树已经不见，老迈的道魁叔还没有完成为下游湾子赔24把木椅的承诺。本篇的底色是“苍凉”，充满对造化无常的敬畏，对渺小众生悠悠命运的悲悯，有着作者对自然、社会、生命更深刻的终极思考。

此间，散点缀联着对家族亲人的不胜怀念。“上辈人”辑的诸篇和“乡亲们”辑中的《那一棵树最大》，依次讲述了祖母、祖父、母亲、父亲、外公、外婆、姑姑，及在第一次、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中牺牲的大姑奶奶和小姑奶奶的故事。而“我自己”一辑中的《无边的童年》《两棵树的西瓜》等篇，则是对自己童年和青少年人生的回想。在这里，作者试图撰写家族史诗的企望跃然纸上。这些篇章，也许是提前奠基的亲人小传。作者通过片段式描写、典型细节展现、物我交融手法和诗化的修辞，把艰难岁月、顽强生命的历程中，秉承着爱、牺牲、忠诚、奉献、尊严、耕读传家等精神的家族众生相，刻画得音容宛在，令人动容。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将家族至亲们和自己的生命轨迹、生活悲欢，置于广阔平原和无限自然的生灵之间，用诗化的修辞，倾注了深沉的情感和深邃的思考，如《岁岁桃花》中写到：“而我，一生沉迷于那幅图景：祖母坐在桃树下，桃花灿烂，祖母如土，一只白蝴蝶在祖母和桃花之间飞。为什么是桃花与蝴蝶？在祖母的年代，平原上草木芜长，唯有这两样是世间罕有的生意、绽放与娇艳，是生命的密语，是离世的安魂曲……它们那么轻盈而亲切，让人永远无法全然抵达和拥有。”这样的表达全书中所在多有。其中的主角当然是树：缤纷的桃花、枯朽的刺槐、腰斩的水杉、浸血的枣树、凛然的岩桑木扁担、两棵白杨、鸽子树飞翔的花朵……还有欢叫的喜鹊、呕哑的乌鸦、闪躲的野兔，有布谷、蛙叫、蝉鸣，有忠实的家犬黄狗乌子……以自然为观照视角，在家族命运的悲怆怀想中，作者寄寓了对生命与死亡——这大自然的定律和人类永恒隐秘的迷恋和思考，因而有了超越家族史的哲理意蕴。

王家卫的电影《一代宗师》中有这样几句台词：“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人间树》书写自然、社会和生命交会，何尝不是试图洞见天地自然、众生万物、人类自身的奥秘和相互关系。只是，这些篇章 “都与具体生活有关，人走在树下，树走进生命”，它们离普通读者更近、更亲切，值得细细一读。

作者彭宏系武大文学博士、湖北警官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