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通讯员 琼花
1999年,王跃文的《国画》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一鸣惊人。
近日,王跃文又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长篇小说《家山》。小说严格遵循着生活的逻辑,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抽壮丁、大洪水、征赋纳税、婚丧嫁娶、生老病死,夫妻父子邻里,悲喜忧欢哀乐。小说在极其世俗然而又充满诗性的生活图景中不时鸣响着冲突、争斗的命运变奏……
中国作协副主席、评论家李敬泽:小说充满了由感性、由细节、由对人的形象、由对生活气息的把握所建构起来的非常丰沛的生活世界和艺术世界。
“四十岁以后,记忆中乡村的人与事朝我扑面而来”
王跃文庆幸自己是一个乡下人。很多城里人几乎叫不出十种树木以上的名字,除了日常蔬菜之外也不认识更多的植物。
“世界是名词组成的,我们掌握的名词越多,我们知晓的世界就越广阔”,王跃文从小在乡野间长大,各种农作物、动植物、生产工具、时令节气都和生活息息相关,他心中拥有的世界因此而丰富。然而,他自己也觉得不可解释的是,生于乡村长于乡村,十九岁上大学才离开乡村,虽然乡村生活是最熟悉的,最有入骨入髓的体验,但从二十多岁开始写作以来,乡村生活经验从未进入过他的创作视域,直到“四十岁以后,记忆中乡村的人与事朝我扑面而来”,王跃文对生活的理解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他认识到,乡村是最大意义上的中国,不但在于它所占国土面积巨大,人口数量巨大,而且真正中国传统文化的根脉在乡村,而不是在城市。
城市在现代化进程中被格式化了,城市文化代表不了中国文化。文学表现好了广大乡村,就真正表现好了中国和中国人。王跃文重新审视和领悟家乡充满灵性的山水风物,含蓄敦厚的情感方式,质朴纯真的人情人性,重义轻利的乡村伦理,这一切进入到他后来那些年的“乡村写作”里,从传统文化中寻求中国人的精神滋养,从民间、从草根寻求中国道德的火种,沉淀近十年,成为他最新长篇小说《家山》刻意追求集中体现的审美意境。
如江如河,生生不息
《家山》是一部表现、描写乡村文化、乡村伦理下人性善恶自然消长的文学作品。
“沙湾陈家自祖公老儿起,分作五房。敬远公是满房头,至今班辈高。放公老儿同修权屋里是四房头的满房,班辈也高。敬远公手上第三回修家谱,派字往上数五代,往下排到三十二代。叫作:福贵昌隆,家声远扬;修齐有本,锡庆延长;怀祖崇善,世代辉煌;威振华汉,烜耀东方。敬远公是声字辈。发脉发派到今日,沙湾最高的是远字辈,最小的是本字辈。”老早以前,沙湾是朱家的村子。有个在沙湾做工的后生家,娶了朱家女儿,慢慢发脉发派。这个后生家姓陈,他是沙湾陈家的祖公老儿明勋公。明勋公的画像印在家谱上,他老人家的木雕光神供在祠堂神龛上。陈家人越来越多,朱家人越来越少。道光皇帝时代起,朱家代代单传,如今传到朱达望。《家山》主要写了陈家五代人远字辈逸公、达公、放公,扬字辈扬卿、扬高,修字辈修福(佑德公)、修根、修权(四跛子)、修碧、修岳,齐字辈齐美(劭夫)、齐峰、齐树、齐岳,有字辈有喜、有仙(五疤子)等,这些人物个个精彩、事迹彰明。还有女性人物刘桃香,人称“乡约老爷”,一个女人家独自上县公堂替村里打赢了官司;十五六岁的少女贞一向县长呈文解除缠脚陋习,单纯勇敢稚嫩;童养媳来芳聪慧能干隐忍顺服,让人心生怜爱。
这一方水土养育着这一股人脉,香火承继,绵延不绝,如流经村子的万溪江,浩浩汤汤,奔流不息。在这样一个族群社会里,乡邻都知根知底,一家几代人是什么门风,村里人都有口碑。德高之人为大家所敬重,村人行事都会向他看齐。沙湾流行不少典故,“坐得黄包车,颠得屁股肿”是说人不要贪图和自身不匹配的事物。“拖檐底下定规款,见不得人”是讽刺只顾个人利益的、不一碗水端平的人,这都是沙湾人的是非标准和价值判断,充满了一种民间幽默和智慧。而将族群凝聚在一起的则是“识好歹、知善恶”,这是《家山》展现给我们的乡村伦理和乡风民俗,写出了一个族群甚而是整个民族繁衍生息的蓬勃的生命力量。
“把小说写得水波不兴,静水流深”
《家山》深得中国传统叙事文学的精髓和神韵。极其注重对人物的传神勾勒,几笔就写活了一个人物,也常常通过其他人物的议论或观察来描写人物。比如写桃香进县衙门打官司,有一段描写:“审案法官是县知事刘子厚。桃香站在法官面前不开腔,等扬高把老虫皮放在凳上铺好,她才慢慢坐了上去。她果然看见扬高进退都躬着腰,心上就想平日在沙湾高声大气的高叔,进了县衙门人就矮了。”这一笔,写活了桃香和扬高两个人,桃香虽是大字不识的村妇,却活得理直气壮,身为保长的六尺男人扬高,却骨子里怕官畏怯。小说里细针密脚,布满了一个个细节。王跃文曾直言他对明清小说的喜爱,说到《红楼梦》,特别指出:“这部小说营造的味道、气息,比故事本身更吸引我。”《家山》在塑造人物、捕捉细节、营造情境、描写景物、烘托氛围方方面面匠心独运,追求“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含蓄蕴藉”的中国式美学意境。追随《红楼梦》的伟大传统,《家山》专注于日常化写作,在柴米油盐、耕织劳作的日常生活中写出生命的悲喜和坚韧。
书中写四跛子到桃香家相亲:五年前,四跛子去齐天界上相亲,打虎匠把他领到屋后菜园里,问:“你估计我菜园好大?”打虎匠的屋在半山坡上,菜园不方正。四跛子一声不响,背着手来回走了几步,说:“二亩三分多,不足二亩四。”打虎匠回头望望媒人婆,讲:“吃茶去。”四跛子端起茶碗吃了几口,又一声不响出来了。他拿起锄头,去菜园锄草。
饭菜上桌了,打虎匠跑去菜园,喊四跛子吃饭。望见锄得平平整整的菜地,打虎匠回到灶屋对阿娘讲:“话是没话讲,肚子里灵透,手脚也麻利。走几步,就晓得菜园有好大。要得!做事也过得眼。要得!穷,不怕,就怕懒,怕蠢。要得要得!听讲他打功也好,不怕人欺。要得要得!”打虎匠自己一身的打功,自是看得起有打功的人。
沙湾人喜欢“哑看”,四跛子不善言辞,然而打虎匠默默观察到他的行为举止,就认了这个女婿。乡村有自己一套识人认人的标准。
《家山》可以说是一部关于乡村生活的百科全书,乡村的社会结构、乡村伦理、乡村经济模式以及一方水土的民风、民情、民心,都在这种日常生活叙事中徐徐展开。
“看下去都会懂得”
《家山》大胆使用方言作为叙述语言。对于编辑提出需不需要加以注解的问题,王跃文非常自信,认为读者只要往下看,都能理解,都会懂得。当他把人物置身于家乡的地域文化背景之下,笔下人物的习性、声口和形象,都是当地的风俗风情和山水阳光陶冶自然而然呈现出来。他们有自己的语汇、修辞和幽默。
王跃文还发现方言很多时候保留住了古代汉语的发音,不少很土的乡村方言可以在词典里找到读音和意思吻合或相近的字。“我使用民间语言的时候,学到的不仅仅是老百姓的词汇、修辞,而是家乡人物的神态、腔调、笑貌,以及他们的思维方式、生活态度等等,这些都通过他们的语言活生生逼到眼前来。”的确,《家山》的方言叙事最生动最鲜活最贴切地表达了书中人物看待世界的方式,与他们的生活方式合而为一;语言不光是符号,而是人的思维、行为本身,是人的性格、情感的载体。《家山》的语言时而俚俗幽默,时而典雅古朴,极具表现力与感染力,达到了精准、形象、贴切、严谨。“方言的表现力非常强,其韵味是规范化、固定化的普通话无法达到的,它有很多解读,不管哪一种,都同我想表达的意思搭得上。”
王跃文的故乡在湖南溆浦,这里是最早的文学地标之一。2300多年前,诗人屈原流放于溆浦,生活达九年之久,写下《离骚》《九歌》《涉江》等楚辞名篇,其中有“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之句。其境内水脉溆水,南起金子山,汇流西注沅水。王跃文多次表达过自己的文学观念:“文学里,爱应该是底色,是前提”,“要有慈悲,要有热心肠,要有对人世间的大爱和大悲悯”,“文学的大境界还是必须要担当,有道义,有善,有温暖”。这是不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屈原以来湘楚文化的浪漫主义传统?《家山》表现“人情美”、山水田园的美、耕织劳作的美,营构生命的诗意,表现人与大地、人与自然的和谐诗意的融合,这些美学特征都深刻地体现了乡土和文化对作家的双重滋养,一部《家山》,是王跃文回馈故乡和身在其中的伟大的文学传统的赤诚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