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小桃
我们划着船,
在生活的江流中航行,
我们是江流的主人,
我们欣赏重叠的、起伏着的浪涛,
我们从船底浏览幻想的风云,
也曾从峡谷绝壁两岸
闻到幽兰的芬芳。
小船经过广漠的、阳光的平原,
有时也开进长着橘柚和荔枝的小河,
看到那使人心醉的红瓦白墙的、
冒着炊烟的小屋……
(节选自黄永玉《老婆呀,不要哭》,《见笑集》,P48)
今年7月,黄永玉先生迎来了自己的98岁生日。生日前两天,他为筹备多时即将付梓的新诗集《见笑集》写下了一首短诗代序言:
鸟会唱歌,
鱼会大鱼吃小鱼,
只有人会作诗。
作诗是种权利,也是良心话,
怪不得法国诗人艾侣雅说:
“心在树上
你摘就是!”
站在98岁的人生边上回望来时路,一个个不曾犹疑的脚步,拼成了一部兼具智慧与胆识的人生大书。
很多人说,黄永玉是最接近“00后”的“00后”。前几年“斜杠青年”一度成为热门话题时,黄永玉早已用他的亲身实践证明了一个人可以在多少领域里同时抵达卓越。他是当代少有的艺术多面手,国画、油画、版画、漫画、木刻、雕塑样样精通,深耕艺术领域的同时,他从不给自己设限,以同样的热情,长驻在文学百花园里,我手写我心,《比我老的老头》《这些忧郁的碎屑》《沿着塞纳河到翡冷翠》《太阳下的风景》《无愁河的浪荡汉子》等,至今为很多读者的心头好。
黄先生可资傍身的珍宝太多太多了,我们很容易捕捉到他色彩斑斓构思奇绝的画,悠远绵长的小说,活泼深情的往事追忆。而诗歌,似乎很少走进聚光灯里。确乎,在如今的斑驳世风里,读诗,近乎奢侈了。
这部《见笑集》,可以是一叶扁舟,我们得以跟随黄先生的笔触,漫游他一生的文学长河,当然,亦是他波澜壮阔起起伏伏的人生长河。
《见笑集》里的诗,起始自1947年,《风车和我的瞌睡》:
大风车滑溜溜转
滑溜溜转
很快活地
将小河水捧到嘴边
吻了一下
又急忙忙地
交托给土地
小风车咕噜噜转
咕噜噜转
斗气而又兴奋地
舞动那六片白色小翅膀
不让小麻雀儿
小斑鸠和知更雀
不让那些淘气的孩子们
到这儿来胡闹
活泼泼的童真自然流淌而出。这也是诗人贯穿一生的情感底色——纯真,干净,爱。那一年,诗人23岁,辗转奔徙于火热的土地上,和很多同仁一起,等待着迎接黎明。
1953年,黄永玉携妻儿自香港回到北京,开始了在中央美院版画系的教书生涯。很多人记住了“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却不知道这首写于1970年的《老婆呀,不要哭》整篇有多美:
曾经有这样一个秋天,
这是一个隆重的秋天,
一个为十八岁少年特别开放的、
飞舞着灿烂红叶的秋天,
你,这个褐色皮肤、
大眼睛的女孩
向我的窗户走来。
我们在孩提时代的梦中早就相识,
我们是洪荒时代
在太空互相寻找的星星,
我们相爱已经十万年。
我们传递着汤姆·索亚式的
严肃的书信,
我们热烈地重复伊甸园一对痴人的傻话,
我们在田野和丛林里追逐,
我们假装着生气而又认真和好,
我们手挽手在大街上走,
红着脸却一点也不害羞。
你这个高明的厨师,
宽容地吞下我第一次为你
做出的辣椒煮鱼,
这样腥气的鱼,你居然说“好!”
我以丰富的贫穷和粗鲁的忠实
来接待你,
却连称赞一声你的美丽也不会。
(节选,完整版请参看《见笑集》)
当然更美的还有1979年写给妻子的诗——
不是好女儿,
哪来的好情人?
不是好情人,
哪来的好妻子?
不是好妻子,
哪来的好母亲?
我自豪有个妻子,
一个斑鬓的妻子,
一个长相厮守的妻子。
我们都曾经年少过,
我们都曾经追逐和奔跑,
现在,毕竟我们都一齐老了,
脸上的皱纹历尽煎熬。
人家说,
我总是那么高兴,
我说,
是我的妻子惯的!
人家问我
受伤时干吗不哭?
我说是因为
妻子在我旁边!
我骄傲我的祖国
有数不尽坚贞顽强的妻子,
年少的,
中年的,
白发的,
跟丈夫共同战斗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