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了的冬天

时光乱了年华

瘦了的冬天

□孔帆升

冬天是从路开始瘦的。路突然瘦身，却分外的精神起来，干练起来。

路就是路，没有花花草草，把自己从田地、从荒丘里找了回来。它们占着路大半年后，终于路归原主，把地盘归回给路，使路更像路，向前弯弯绕绕，向田垄深处延伸，向山林插进去，或是向山坡挂上去，又或，沿着一条垅岔左拐右拐，就径入村子里不见了。

这是很明显的，连狗都知道。狗怎么也走不丢，回家的路深刻烙进了神经血脉。外面再繁华热闹，艳遇再销魂摄魄，它都会回到它的茅舍狗窝。狗的脚下尽是回家的路，它从不离开大地，大地就任它挑路了。若是雨雪天气，路还任狗在上面踩出一朵朵梅花。我们就知道这村里有人，这寂寞的山间有人烟，有望乡之人。

这是初冬。太阳也放下了包袱，这一向没有密布的云，没有雨雾，有位诗人站在富水河畔慨叹：“随意一抬头，天就蓝了下来。”太阳在小阳春的十月畅行于天空大地、田野山林、村舍与城郭，帮尘世吸脂去浮，让一切虚的东西都收敛了。阳光普照，欲望去势，生活变得简单了。围炉煮酒，园中品茶，户外遛弯，檐下闲唠，这样的慢慢，这般的慵懒，这如水般的日子，我还要怎样的世界呢？

除了简朴的生活，我还爱删繁就简之树。常常，我看到春天满眼葱绿并无欣喜，秋冬见树反而有几分激动、痴迷、崇拜！我不太喜欢一年到头就一套行头，不落叶，不减负，抱着常青的执念，让人错以为它一直青春年少的。好在有枝繁叶茂，还有删繁就简，作为树不能自私地借用人家的阳光，得漏一漏，透一透，让风与光畅行在田野人间。

山里更多的是落叶乔木与灌木，有了它们，汉语词语就更美不胜收了。“层林尽染”四个字，涵盖多少草木、多少气象啊。“霜叶红于二月花”，又寓意了多么深邃的生命真谛。“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我相信极简的处境，才是造就诗人，产生诗意的最佳所在。

更多的落叶乔木灌木，很惬意地随风卸下全身负累，像理了光头的人，露出好看的青头皮，好看的身段，俊美俊美的，反倒更有魅力。那些枝桠任意伸展，就像一个人的思绪，由着心性扩展，无拘无束。想怎样就怎样，想张开一点或缩一点，挺一点或歪一点，都无妨。人看了，反倒觉得这些树才真是树，有风骨，成林成景，自有它的理。它不规则的线条，因为长在挺拔的树干上，好生让我着迷。

凌寒的树有太多让我感动的时刻。

一枚落叶，轻了就可以飞，像鸟一样且歌且行。树呢，变得更有思想了，引领我思绪纷飞。

一棵树如何一直向着山顶，向着蓝天生长，这份执着需要怎样的坚持?

一棵树如何不顾风霜雨雪，以及风花雪月的缠绕，只管对着旷野与时光沉思?一棵树如何心甘情愿听任季节涂抹，一会儿绿，一会儿黄，一会儿繁华落尽，除了不该失去的它都失去了。

一棵树如何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啊!亲爱的，当你烤着柴火温暖了身子，当你舒适地享用着那些由树制作的物品，当你看到满目青山和那参天树木构成的防火线，甚至于当你坐在椅子上看着电视，你总会有所悟的。

我想，在我成为一棵躺倒的枯木时，我所有的非与是，都对人无足轻重了，我只愿有更多参天大树扮靓美好的自然。

在春回大地时，我羨慕一棵棵光秃的树，落尽树叶当地毯，伸展着有力的枝桠迎接太阳。这样多一些空间，多一些简约，更多一些拥抱的热情，好使光芒四射的太阳更贴切地亲临到从严寒中走过的生命。这种很得意安然的享受，透彻的交流，暖了山峦、小溪、云彩，苏醒了的万物。于是，仿佛一夜间大地五彩缤纷，漫山遍野，被阳光吻得生机勃勃。

一条河流也瘦了不少。细细的一条玉线，缓缓地流，静得如云似水。河流在河床底下走，把河的原貌全部端了出来，于是我知道河流为啥突然在某个地方跳了下去，像勇士下海，猛虎下山。它要在哪里百回千转，像新嫁娘万般不舍父母兄弟。要在哪里打着旋儿捉迷藏，只是想成为河流，并不想成为海。这冬天的河流，就是成心把一切都兜底交给人们，不隐藏任何心事，哪怕几块石头，几处沟壑，全告诉你，让你知道一条河的五脏六腑与前世今生。就像深恋的人把心交给你，好也罢歹也罢，不担心你会嫌弃。

我忽然想起一句俗话，一根肠子直通屁股丫。在枯水季，河与肠有相似处。村人讲的这话，似乎指向一条河流是如何从小溪流向山外，流向旷野，流向市井，流向江河的。

是的，用不着喧哗，也无需遮掩，再怎么瘦弱的河流，它一样有抵达大海的初心。

每到隆冬，会有大量的雨雪光顾南方，在一场场的寒潮降临之后，村庄也变得萧索起来。每个村子总有一两个老人被风霜带走，自此，村庄总像少了什么，山上却不知何时又长起一个土包。以至于我当爷爷多年了，还常常想起自己那离去十年二十多年的清瘦单薄的父母。

在我生活的小城，忙忙碌碌的人，背负沉重担子的人，自然不在少数。但我每每能见到那么多生活无忧的人，在街边，在广场，在门前院内，相约而舞。总能听到他们的放声歌唱，那节奏感强的旋律，就是要一下一下、一样一样地抖落人身上的沉疴。

在乡村，候鸟似的人们在落尽浮华的冬天里回家，在草木萌动的春天里远离家乡，经了种种历练，渐渐没了迷茫与焦躁，许多人倒是变得十分地开朗与平静，像秋冬的树木般老练沉稳，如树的内核里积聚着蓬勃的春意。我知道他们身上吸收了许多可贵的东西，保存了与生俱来的好品质，同时也丢掉了许多陈规陋习。由此，人就日见文明了。

摘自楚天都市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