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
荀子曾经与孟子齐名。前者主张性恶,后者主张性善。当然,孟子衔居“亚圣”,荀子在后世的影响比不上人家,这与时间的先后次序有关,也与性恶说在中国不占上风有关。传统文化是注重感情的文化,说人生而性恶,民众士人感情上都不好通过。
但荀子的重点不是骇人听闻、痛心疾首地揭露、拷问与哀叹人间的恶人恶行恶性恶情,像作家如雨果、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到诸恶时那样。荀子的调子是人类生而难免有欲有私有争有恶,惜哉痛哉怜哉。荀子的性恶论带有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特色。他的性恶说,重点不是控诉、审判、斥责人世间与人类的低劣本性,而是强调礼义教化的不可或缺,圣王教化与管理不可或缺。他强调的是:仁义道德有赖于后天人文文化、圣贤文化、规范秩序培养、严刑峻法惩戒,还有天子与诸侯既仁爱又强势的治理。然后才能抑恶扬善,化恶为仁,在内圣外王的圣王带领下,构建天下归仁的太平与福祉。
他的性恶论易于与韩非子等的法家论述接轨,但荀子儒法兼收,儒学为主,在认同法、刑的重要意义同时,尤其强调仁心仁德、为政以德、教化至上、圣贤(精神导师)至上,强调礼制法制的严格规范性;同时,对于老人、残疾人、边缘之人等也有各种变通通融折扣的柔性思路。在某种意义上,荀子的性恶论有他的先进与务实处,与孔孟相比较,荀子接地气多一些,高大浪漫的调门降了一些。
“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荀子含义丰富地引用这两句诗,连通了孟子“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的名言,表现了他对于治理的立体性、多面性与可调整性的认知。尽管后世对这些说法有不无呆板与平庸自囿直至与原义相悖的解释,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一个真正追求经世致用,并能联系治国平天下实际的大儒,与只会寻章摘句的腐儒截然不同。前者能坚持义理原则,也能具体地分析具体情状,还懂得开拓思路,调整部署。而后者,只能把活学问把智慧的能动性搞成较劲的、缩手缩脚的死定义。
以礼经国、以乐辅礼、助礼、饰礼,以圣贤制礼乐,以德为政,以仁厚服人取天下,以严刑峻法保持威慑,以战车军备御敌,以圣贤伟士人才自强,这是荀子之道的全面性、复合性与整体性。荀子最好的理想是备暴力强迫手段而不用,以软实力赢取民心——以王道得天下。这实在是极有特色的中华文化传统。
仁心在内,礼制在外,有阶级尊卑的秩序规则,有文质彬彬的言语举止,有对于犯上作乱的警惕禁忌惩戒,有兢兢业业的自我约束,有正心诚意慎独的自我自律修养,有以礼为先为美的舆论共识,有是非荣辱之心,存是去非,求荣知耻,乃有规格、格调、正理、章法:生老病死、和战吉凶、生杀予夺、民生百事、社会分工、资源分定、祭奠庄严,都有礼乐、引领、规则、章法、节奏全覆盖,社会自然高雅太平,举止文明,各安其位,无乱无争,无邪少恶。
而且,早在两千多年前的荀子就指出:“祭者,志意思慕之情也。忠信爱敬之至矣,礼节文貌之盛矣……其在君子以为人道也,其在百姓以为鬼事也。”这样的论述,既尊重人们的感受与习俗,又强调了礼的文化意义,而与愚昧迷信拉开了距离,其立论之清醒与实事求是,至今难出其右。
荀子相当平静地指出了欲与恶的存在,既保持了敬天的基因,又面对了天与人的区分与实际距离,提出与其和天较劲、不如致力于人事的纲领。同时荀子在中国传统文化论述中罕见地肯定了人欲的不可能去除、不必上火针砭、不需深恶痛绝。生而有欲乃至多欲,是正常的,是无法消灭的,不应该向大众提出压制或消灭欲望的口号。问题不在于有欲无欲,而在于你的欲导引了你的什么行为,有欲则可,因欲而行为不端、无礼违法则断然不允。以礼义规范欲,乃是文明;而以为可以以礼义消灭欲,则是狂悖呓语。在中华传统文化的戒欲防欲制欲主流中,荀子为欲有所辩护通融,也是一家之言而振聋发聩。
孟子的性善论则给儒家思想披上了美好理想,成为人间乐园、美德治平、天生孝悌的幸福长衫。天性即是人性,天心即是人心,天性善,这是儒家天人合一主张的重点。而老子天地不仁的说法,大大降低了人们对待天地、自然、世界的自作多情——酸的馒头(sentimental)。
荀子尤其强调礼,强调礼的文化性、规范性、治理性、祛恶性、和平性,同时强调礼的前提是义——道义与原则。道义与原则践行在外,诚于中而形于外,暖和于中而严正于外,乃构成礼——彬彬有礼、谦谦君子、以文化人、永不生乱。
比起《论语》《孟子》来说,《荀子》的篇幅要大得多。他讲的许多问题比较细、比较切合实情。
荀子专门讲了君道——天子、帝王、君王之道,强调一切都要遵循效仿唐尧、虞舜、夏禹、商汤、文王、武王、周公。同时荀子又提出了“法后王”观点:他不搞复古,不认为中华文化唯古是瞻、越古越好。他倒还没有提出厚今薄古,但颇有些厚古更厚今、活在当下的意思。
荀子讲臣,把臣子分为几种,一曰态臣,靠表态作态取宠信者是也;二曰篡臣,做官而扩张权势、穷奢极欲乃至架空君王者也;三曰功臣,取得信任,办实事者也;四曰圣臣,忠诚于君王,忠诚于正道,有所完善,有所谏争,不但出色完成了君命,而且树立了典范、优化了形象,改善各方对于权力系统的舆论观感者也。不用多说,这样的区分,相当地道!
荀子注意区分谄(媚)、忠(诚)、篡(夺)、国贼这四种为臣之道,荀子提出了谏、争、辅、拂这四种社稷之臣——国君之宝;并提出了从道不从君的说法。他高度评价了本土传统政治学对于谏争的讲究。
荀子对于君子小人的说法也极高妙。说小人为什么常戚戚呢?“小人其未得也,则忧不得;既已得之,又恐慌失之。是以有终身之忧,无一日之乐。”此说令人如见其人其事,忍俊不禁。
我个人,长期缺少对于荀子的认真关注与足够重视,近四年来,我读荀思荀,发挥荀,极有兴趣,痛感需要看重、再看重、多多看重荀子。